『
水上波
』
水上和正在离开学校时还是被拦住了。
一个很轻的声音在隐约背后叫住了他,不等他拔足狂奔,他那个身材比他矮小不少的朋友已经来到他身前,仰起头,微微张开手臂,直视着他。
“和正,你不能一直躲着我。”
水上避开了他朋友的眼睛。他强硬却轻软的声音却还是清晰地传达到了。水上能想象出他的好友那幅认真的面孔,这让他内心感到更加愧疚和荒诞。
教学楼前经过了不少相熟的同学,水上不时打着招呼,许多人看见他们两个交谈,却友善的主动绕着他们。水上深吸一口气,既然三间没这么做,自己也不必着朋友去僻静的角落。他们转身让到廊下的角落,水上闭上眼睛:“好。你说吧。”
三间很快开口了:“即使不能接受那件事,和正以前许诺过的事情,还是应该办到吧。”
水上用认真的声音回答:“是。”
“带我去峭壁吧,和正。”
三间说完,忽然很赞同自己这句话似的,接着说了许多次,“去吧,就现在。今天。”
这似乎是一个无关的要求。水上心下松了一口气,转身回望今天下午的天色,天空充斥着灰色云朵,余下的部分也闪烁着铅色。水上几乎脱口而出“今天太晚了”,但万幸没有说出口。
“好。”
水上说,立即示意着三间往外走。
“快点去到那里吧。”
三间一楼。姑且是一名男子高生,刚刚回到这个地方不足一个学期。
但对于家乡以及儿时好友的身边,已经阔别了将近十年。
在电车上,水上仍然正坐着,目不斜视。如果三间执意出现在他视野中,他甚至会露出难堪的表情,带着微妙的红晕别过脸。
曾经以为回到这里一切都会好的。三间这样想。然而现在的局面也不至于坏到底吧,还是比在东京的时候强。
三间决定搭话。他问坐在身边,恰好触碰不到他的水上:“去峭壁的事情,你还记得?”
水上隔空回答他:“记得。记得很清楚。”
“关于三间一楼的事情,和正全部都记得吧?”
水上决定沉默。
三间靠在车座的挡板上,为自己的失言略为反省了一会儿。
水上和正其人,不会只记得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他虽然不擅长背诵,但是奇妙地记得周边发生的所有事。不只是三间一个人。他的父母,弟弟,在邻市的叔外公,儿时所有的伙伴,学校几乎所有的同学,打零工的店里的熟客,后院偶尔来访的野猫,他统统都记得。过往对话,个人好恶,人际关系良好得发指。
能记得和自己说过的话也并不奇怪。如果是三间也能记得的话,就更不奇怪。
只是一个看重亲友的人,对高中空降的幼驯染的普通关心。
记得自己所有衣服裙子,头带发饰,眉粉唇膏的色号,肩膀、腿和腰的尺码,也一点都不奇怪吗?
三间很清楚,水上可没有自己那些奇怪的嗜好。
甚至,如果不是水上的喜爱,连自己也不会这样纵容这份怪癖。水上喜欢看他戴眼镜,喜欢撩他短短的辫子,帮他配衣服。三间住在舅舅一起住在小酒吧楼上的房子,地方不大,水上欢快地把自己的衣柜也借给了三间。
幸好自己长得还比较合适,三间曾想。否则水上就真的是个变圌态。
长相帅气,却热衷打扮女孩子;个性温柔,却是个话唠;喜欢男人,还喜欢猫。
三间刚回来时还一度怀疑过,水上比起自己还要更喜欢猫。他能随时随地撩起一只猫,一逗起来没玩没了,猫任摸任揉最后还想跟着他走。
每次三间被他揉脑袋的时候都会感觉自己是一个猫的替代品。
他们上的是男校,水上甚至说过与其找圌女朋友不如找只猫。
三间愕然,“你还真的是什么都敢娶啊。”
“但是猫解决不了很多问题啊。”同学A说。
“其实也可以。”同学B说。
“太残忍了你们。”水上咳嗯了一声,“猫虽然很可爱,但你们不能擅自假设我只能对着一只猫孛力走己……”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三间就忽然觉得自己输了。
电车到站了。虽然小镇说大不大,但三间没有来过这附近,只能亦步亦趋跟着水上。
下车的车站看起来维护得很好,目前这个地点应该并不太偏僻。水上突然说:“把书包放在这里吧。不要带着课本了。”把三间带到一家杂货店,令人惊异的和又是认识的老板攀谈了几句,不仅放下了书包,还揣了一卷登山绳出来。
“还要坐一班巴士。”水上说。“路上有点远。”
三间乖巧地跟着他。水上看见他贴在自己身边走的样子,忍不住顺手揉了揉他新剪了短发,发梢微翘的脑袋,才发现半空已经飘起了稀疏的雨丝。他撩圌开三间的额发,露出他过分俊秀的脸。棱角平顺,五官精巧,眉毛乌黑而娟细,眼睫分明,眼睛因为大而常常流露出不自觉的怯意。
三间确实对他的举动到些许惊讶,微怔的眼睛像猫一样。
水上慌张地马上把手收了回去。
“和正一直都不和我说话吗。”
三间在再次下车后,在水上身后问道。现在已经到了峭壁的脚下,后背是个不算太陡峭的山坡,可以从登山道爬上去。
水上似乎并不想回答的样子。
这个峭壁曾经是小孩子们曾经心存敬意的高峰。虽然明显随着和年龄和体能的增长,传说很快就没落了。年幼的三间和同龄人相比,比现在还要瘦小,频繁地发烧感冒,频繁地中暑晕倒,三间自己并未觉得多么难受,在长辈看来却很是心疼,妈妈和舅舅,那时候还有父亲,都尽量小心地把他留在家里。水上说出有一天要带着他爬上峭壁的时候,三间的印象才那么深。
在这个临海的港口小镇里,三面环海的峭壁似乎就是陆地的尽头了。水上小小的就可以爬上登山道所不及的最高处,而十六岁的三间仰望路途还会惊呼出声。
“啊。”
明明知道小山垂直不过百米,回到这里后也曾和水上说起过,水上表示这山现在完全的不够爬,上下一趟的时间连一杯冰淇淋都吃不完。整座山除了石头就是看海,爬到顶上之后只有海。前两年修过一个观景台,我估计你也就能爬到那儿了。虽然你要是想继续爬我也会陪你啦。
“和正,我也可以爬得上去吗?”
水上犹豫半晌,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水上沉默片刻估算了一下,只要雨势不太大,是可以回来的。
“慢慢走吧。大概来得及。”
三间喏喏答应着上路了。
开始的一段还有车道,路面平整,走起来还不太费劲,三间也只是微微发汗,还不敢脱去外套。
水上走在旁侧,显然是已经放慢了步伐,没几步就会等一等他。深色的校服显得他更加挺拔,虽然说不上健壮,但是身形修长,非常好看。
好看到三间看着就会开心的地步。
刚回来那时,妈妈和自己一起去拜访亲友,在和正家,和正的妈妈例行夸赞了三间长得秀气,三间鬼迷心窍,本想说和正也长得好,忽然接了一句:“和正也很漂亮的。”
和正妈妈大笑起来,对准备茶水的和正大声转述了他的话。
和正对喊道:“惠美小姐!一楼爱我你是知道的!”
水上过来分了杯子后,惠美小姐拉着三间妈妈聊了起来,三间撑着脑袋,装作悄悄对和正说:“爱你哦。”
水上同样摆出稳重的语气对他说:“我也爱你,达令。”
“你说女性用语真好听。”水上说片刻后说,“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啊。”
三间到现在分外怀念因为明知不存在而满嘴胡话的日子。
变化似乎发生了十年,又仿佛只在一念之间。
忽如其来的一个念头,让他觉得,回到这个家乡,不如说是回到他的身边。虽然从前并没有这个位子,但一瞬的感念忽然让三间坚信这个可能。
也许是思念的强化。在父亲走后,离开家乡后,在母亲单身赴任后,还有一个家人以外的人如此清晰地记得他。他既是那个回忆中的小男孩,却又不是,他成长得恰好契合三间的渴望,甚至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好。
这个陆地尽头的小镇无法比他本身更好了。水上和正,和舅舅三间真夜,熟悉的湿冷和卷着海水的风,古早的石板巷道,水上和正,老式的诘襟校服,宽松的人际压力、水上和正,都假得像是从卑劣春梦中走出来的。
他甚至在三秒之内接受了自己的特殊嗜好,并且喜爱那另一个自己。
即便这种喜爱,与喜爱夏日、喜爱被炉,与真夜泛滥的喜爱音乐、喜爱吉他、喜爱露天音乐会、喜爱悬疑小说、喜爱色彩缤纷的酒,甚至与水上自己喜欢猫,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放过我吧。
三间想。这心意被满足得、已经超越限度了。
三间不得不去拉着水上的袖子,喘着气示意他,自己需要休息。
水上翻身揽着他,以防腿软从石阶上滑下去。
最终还是决定触碰我了呀。
三间这样想着,靠着水上,被拽着,又慢慢走了一段路。
走过这一带,视野渐渐开阔,水上扶他坐在一处平台的长椅上。
三间听他说过瞭望台,大概这就到了。三间有些脱力,坐不住,忍不住想蜷起来。而靠在和正身上大约会被推开。他便干脆低下圌身体,坐在规整的地上,靠着椅子。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可以不需要空气。
水上立刻扶住了他,自己也坐在了地上,就在他身侧,板着三间的肩膀、让他倚靠好,挺直脊背以便呼吸。
最初的几口气三间喘得更厉害了。脸色潮圌红,出汗,在秋季的细雨里也不觉得冷。但靠在和正身上这件事是开心的,虽然一时说不出来。
很快那种揪紧的难受就平复了,他倚着水上,皮肤在湿圌润的空气里有些黏圌腻,他仍贴着他的肩胛,隔着衣服也能体会到呼吸时他胸腔的颤动。三间大口呼吸的动作让他看似在水上身上轻轻磨蹭,嘴唇翕动,几乎是在亲吻他的身体。
水上也没有推开他。大约是看他样子可怜吧。
此时天色又暗了一些,稀疏的雨丝为身后的小镇蒙上了一层水膜。瞭望台修了漂亮的钢铁和玻璃的栏杆,可以眺望这个海湾最靠近生活的部分。干净的石滩,老旧却可爱的街道。一切都在海水灰败的颜色下显得了无生趣。
离得太远,三间个子也不高,趴在水上的背上只能看见远远的一部分。有的似乎是舅舅的小酒吧所在的区,有的似乎是通往学校的坡道。大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宽阔的石阶淌下来,早晨成群结队的学生撑着结实的大伞从坡道上经过,一把挨着一把,水上会小心地圈着他,漆黑的伞盖的天花板和众多的深色学生服让三间产生不同于日常通学路的奇妙体验。
此刻远望再回忆起,却感到倍加的不真实。
疲累时的休憩是很惬意的。三间靠着靠着,汗流了下来,热气蒸了出来,被不时的阵风吹得很舒服。呼吸也缓了过来。
水上早将外套脱了,三间忽然感到被依靠的肩背上、并不特别厚实的肌肉运动起来。
水上似乎对雨势有些担忧,但什么也没说。
不久,他把三间拉了起来。继续背过身,沉默不语,带着他向山上走。
经过瞭望台之后,山路变得较为狭窄。
虽然也是修葺过的石阶,但明显更加朴拙。石条顺着地势铺就,时宽时窄,距离也不一。与之前仔细修整的台阶大不相同。攀登的坡度也更加陡峭了。
悬崖本身的高度并不值得如此漫长的台阶,只是因为小路来回迂折,在巨大的岩石间盘旋前进。
水上提出让三间走在他前面。山路只有一条,并没有走失的危险。
三间独自向前走着,不时回过头,发现水上又将外套穿了起来。默默注意着两人脚下,并不在看他。
三间总想说些什么:“我好像感觉不太冷了。”
水上的目光扫过道旁的苔藓,依旧没有抬起头:“不难受的话,再穿一会儿吧。”
三间他想象水上在身后看着自己。那么他说的一切话都应该听。原先水上从早到晚喋喋不休的时候也并未嫌烦,如今他千回百转才说出一句,更令三间反复品味。
不久前三间还需要靠水上牵着才走到瞭望台,可此刻不徐不疾地登山,哪怕脚下更加危险需要加倍小心,竟然并不感觉到多少疲累。水上在身后稳稳地跟着他;三间走得不快不慢,水上跟得更是自如。至今也未听到水上开始因为攀登而呼吸急促。三间在小路上并未走出多远,却一瞬信赖着自己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到更远的地方。更人迹罕至的地方。可以走到云上,走到比脚下这块陆地之末的石粒、还要更加荒芜遥远的地方。
道旁的植物都低矮了起来,石山上土层很薄,由于雨水丰富,背阴处覆盖了茂盛的地衣。常有一些不高的灌木和朴素的花草,在初秋也并未衰落。即便如此,走在道上仍然看不见远处。
云层出现了空隙,天色暂时地恢复了些许明亮,空气变得略为金黄。
“峭壁还有多远?”三间侧过头问。
“不远了。山路走完之后,可以爬着岩石上最高处。”水上似乎感应到了柔和的气氛,语气也温和了起来--这样说不太准确。即使水上目前不敢和三间交谈,却也不与他强硬地交涉。水上一直对他极其温柔,起码三间是这样体会的。此刻的温和,是建立在一种强势的,不知算是尴尬、还是是羞耻的基础上的缓和。
让时间回到水上撑伞送三间回家的时刻,回到水上在教室与他亲密打闹的时刻,回到水上可以大方地讲出“三间是我养的猫呀!”这样肉麻的宣告的时刻--这样的事,三间想也没有想过。
一切向前,向前。海浪终年不休,哭嚎着拍打在石滩上。夏季的飓风在远海卷起数丈高的波浪,不远千里,最终也传达到海水的边缘。寒冷的风声,冰凉的海水,仍然日复一日撞击着这座峭壁,谁也没有退后。
已经来到这里了。三间想。再远的话,其实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总不能真的带着和正去到海里。
“ね,和正。”
三间轻柔地说。步伐的颤动让本就柔和的嗓音听起来丝丝麻痒。
“你对我,其实,是有欲圌望的吧。”
水上甚至停了下来。
三间也恰好转身,两人在不长的一段直道上面面相觑。在两人视野中,彼此的背后都是峭壁。
水上的眉头皱得很紧,咬了咬嘴唇,又因为不愿露怯而放开。手忽然也不知该摆在哪里。茫然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半圈,水上努力做出严厉的语气:“如果你是想说这些,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这里了。”
三间轻轻地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啊,和正。”
他的声音不大,风声又折损了大半,然而水上依旧能听见。
“对我也不能说吗。”
水上看起来更凝重了。
“我们本来也是对方最重要的人了吧。” 三间当然地说。 “如果和正真的、不喜欢我,”三间原本想说[厌恶],到了嘴边却变了,“也就不会让我对你做这么多事了。”
水上突然开口,“不要说了。我……”
远方忽然忽闪了一下,水上一愣,没有接着说下去。片刻后远远传来衰弱的闷响。
三间明白过来。他赶在水上说出什么之前抢白:“你会带我去吧?去顶峰。”
水上闻言,答道:“会去的。” 随后又说,“我答应过你。所以,你不要再说了。”
三间说:“可是那之后我们……”
水上说:“我们先上去,好吗,要下雨了。”
三间说:“好。”
忽然又抬起头用大眼睛看着他,“牵着我好不好?” 说着从袖子里伸出了手。
水上深吸一口气,走到三间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腕。
余下的一段路程里,水上都没再说话。三间也没开口。
山路逐渐又狭窄起来,越收越窄,最后,一丛巨大的岩石结束了所有的去路。
巨石每块约有一两人高,参差不齐,旁有简陋的铁管围栏,越过栏杆就已经全是海水了。
水上轻巧地翻上路边的石壁的棱角,对三间伸出手。 三间茫然地接过,被水上突然地提了上去,匆忙扒着石头。
顶峰没有多少苔藓,裸圌露的岩石在时断时续的细雨里还是有些湿圌滑,三间自己根本踏不住,水上却能稳稳把他拉上去。
被拖拽着爬了数次,直到水上翻到一处地方之后,没有立即来拉三间,而是在石头的平顶上站直了身子,向前迈了几步。
风忽然就吹起来了,水上迎着风爬上山崖最高处的石台,足高出三间一人的高度。
“只有,海!和石头!” 水上在鼓噪的风里大声说道。
不知是对三间,还是对自己说。
他回过身来拉起三间,半抱着他把他搬上顶峰的石台。
“别站起来。”
水上揽着他,在他耳边说。
三间搂着水上看见的,确实就是水上对他形容过的,兀自在海浪中耸立的石角。
四周空无一物,充满了切实的虚无。
“我带你来了。”
和正在他耳畔说。
只有海水和石头这件事,来源于水上对家乡的厌弃。
“大概明年吧。”
夏天的时候,水上在家翻着冰箱,拿出冰块,敲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这是关于另一位水上先生的。从他们还小时起就一直在远洋船上工作,按例一到两年能够回家一次,三间对他毫无印象。
“一楼,总有一天你也会走的。回东京?之类的吧。”水上说。“大家都会走的。”
水上为汽水加了冰,直接躺在客厅的地上。三间伏在他身边,“我不。”
“叔父那一辈很快就老了。这里太小了,人在变少。除了爸会在这里登岸……”
水上自己继续说着,叹了一声,“正马他……也要去外地上高中。他懂事之后就没见过爸几面。他连爸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
水上拉起三间的手。他的腕上戴了一串小巧的链珠,纤细得和女孩子一样。水上摩挲着他的手,轻轻勾起来:
“爸也不能在海上待一辈子。”
三间的手还放在他手里,还没来得及细想,话已出口:“你要去哪里?”
更大的。更现代的。更繁华的。更匆忙。更立体。
三间四顾波涛中的石塔,向水上怀里靠去。水上当他对高处有顾忌,况且平台只有半坪大小,阵风刮过,便不得不将三间在怀里搂紧。
“很美的景色,水上君。”
三间在他的遮挡下说。墨色的海水在渐暗的光线下泛起粼粼波涛,厚重的云层不时闪现微弱的金光。崖底的石滩上肮脏的海鸟成群起飞,在阴云下歌唱起号角。
海浪一次次摔打在峭壁上,风声和浪声混杂雷声与鸟鸣,三间仿佛只要倒下便能跃进海里。
“没有什么。”水上说。他对此太熟悉。“有点危险,但是其实不太……”
他要走了。风要来了,雨要来了。他会带着他下山,但再也不会带他回家。最后带着无法解释的微妙分开。
如果无论如何都是再不往来,气氛如何倒也没有所谓了。
这就是他盘算的事。
三间埋进了水上的怀里。
水上在略微僵硬后,慢慢,慢慢地,也按在了三间的肩膀。
缓缓拉开。
“什么也没有。一楼,走吧。”
三间的力气远不如他,但水上并不敢在顶峰用力推搡,因此也没能将三间完全拉开。
“走吧,三间。起风了。”
三间想起他站在风里的样子,忽来的风掀起了水上的发梢和衣角,他默不作声的样子,与平时温柔聒噪的比起来,锐利得像另一个人。
三间对此不陌生。以三间的了解,水上已经算是愤怒至极。
只因为三间温声细语,所以水上也轻声细语,算是断断续续多年来的习惯。但这不代表水上不存在暴躁的一面。
与人相处,总会有不愉快的时候。相识多年,过分的事情也不止一二了。尽管目前的状况远远超过了轻飘飘的[不愉快]。
如今只是接触着对方的身体就会感受到情圌欲。三间想把他带到世界的角落里去,越远越好,再也没有城区和陆地。他的整个人都是他的,凶狠也好,暴力狂也好,自大也好,都是他的。
“水上君,对你来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会把我推下悬崖吗。
“你很喜欢那个我,不是吗。你说[很可爱],[像小猫一样],[想要这样的妹妹,女朋友也可以],”三间模仿着水上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很怪异:“那天的连衣裙也是你送我的,被你撕坏了。”
“你喜欢男人,我也可以为你变回男孩子的,水上和正。”
三间清晰地说。
“我做什么都可以、…”
水上想要拉开他,拉扯之间,三间发狠挣开他的手,向后倒去。水上顿时脸色发白,连忙扑向三间,万幸之下,三间并没有跌下去,水上将他圈在身下,两人都卧倒在石头上。
三间的头枕在巨石的一角,雨前的大风掀起阴郁的海水,在他脑后翻腾。
“……我本来就是男生。说什么[我没有想过],你不可能连这也忘了。我才不会是你妹妹。你明明对你妹妹很有欲圌望不是吗、做得安.全套都破了。”
水上的手捂住了他的嘴。三间闷笑了两声,水上汗毛倒竖。三间伸出舌头舔圌了舔圌他的手心,水上一恍,手被三间握着按在了胸口。
“我不能让你满足吗?我什么都可以、明明、和正对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三间说得越发急促,嘴角上扬起来,红圌润的嘴唇展成微笑的形状,眼睛却睁得很大,“哪怕现在也想和你.做。一次完全不够。你让我上瘾了,和正。做到.连你也没有力气、厌恶这副身体为止。”
三间的声音依旧很轻,在平常听来像是撒娇甚至是十分懦弱的三间的声音,此刻带着神经质的破音和变调,听得水上胆战心惊。
“不要抛下我和正,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你知道吗、这两天我有多想见你,想听你喊我的名字,再这样抱在一起。不是才终于得到我了吗,马上就开始厌倦了吗……”
水上支起身体,伏在三间上方,薄薄的阴影笼罩着他。天很快就要黑了,更大的阴影又投在水上身上。三间看着他充圌血的眼睛,突然产生了了投降的冲动。
“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一楼,不要故意贬低自己。”
三间怔了一瞬,“什么意思。我一直就是这样。在我回来之前就是这样。大概你还不知道吧。抱歉我长得不讨人喜欢了,像猫一样丢进山里吧水上和正。”
水上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却比三间看上去镇静得多。
“不会把你扔掉的。”
“[我是你养的猫],是吗。”三间闭上眼睛,“这是回答吗,水上和正。”
“是我的错,一楼。”水上说,“你是应该责怪我。”
三间说:“哪件事?”
水上没有理会他的打岔,“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我原本打算在有了思路之后再和你见面。但和你到了这儿之后我发现、我躲着你才是没有结果的。”
水上放开三间起身,跪在他身边。三间听见他的声音远了,风直接吹在身上。
“回去之后我会再更严肃地再说一次。一楼,……”
“你道歉干什么!?”三间坐了起来,罕见地吼道。他的声音太轻,用力过猛声音会变得非常刺耳。
水上仍然说了下去:“对不起,一楼。”
“我不需要!!”三间嘶吼道。清秀的脸上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一楼,我们都该长大了。你大约一直生活在安逸的家里所以还不清楚……”
三间说:“哈?”
“……世上还有很多别的事。除了谈情说……”
三间扑过来揪起了水上的领子,靠在他脸前瞪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你还是水上和正吗,你在对双亲都不在了的我说些什么啊!?”
三间的的眼睛在他眼中放得很大,瞳孔在激动中收得很小,虹膜映出阴翳的天空的颜色,精致的眼睫带着水珠颤动着,四周的眼白都露了出来。
“我只有你啊!”
只是嘶吼,已经没有了语调。
水上保持沉默,坚持着直视着他,浅色的瞳仁渐渐开始颤抖,三间美丽的脸在怒不可遏中慢慢如同垮塌的危楼一般坍颓下来,握着水上的领口,舌尖弹动了几下,似乎在说话,却没说出任何一个字。
水上的领口被拧紧了,过了好一会儿,三间埋首倒了几口气。
“对不起,一楼,又惹你哭了。”水上在他头顶上说。
三间又揪紧了他的领子一拎。
水上说:“不要再用这样的声音说话了。”
三间道:“什么声音?”他努力呼吸了一番,开口,沉闷的嗓音已经哑了,也没有了力气,“女孩子气的声音?撒娇的声音?”
他说得急促,呜咽的鼻音显得喑哑的声音很柔弱,“你不喜欢女人。还真是抱歉啊。我的声音就是这样。我没有办法高声喊叫,骂人也像是在撒娇一样。也因此被人揍过,被摁着喉咙要我叫出来,但更加做不到。只是哭了就要挨打,连你也这么想吗?”
水上轻轻抚上他的双手:“不。接下来听我说吧,一楼。”
三间说:“你不要我了。”
水上并不能反驳他。
在三间看来,这也是一种抛弃。
“我,确实是爱着你的,一楼。”
三间的手在他手中发抖。
“作为挚友,作为最亲近的人,像家人一样地爱着你。”
三间说:“胡扯。”
“所以,我不会丢下你的。家人是没有办法抛弃的。”
“这是什么,替代品吗。”三间急促地说,“你到底明不明白。”
水上依然平稳地说:“我懂的。一楼。我很早就知道。对不…”
“别说(那个词)。”三间截断了他的话。话语间已经压抑不住呜咽。
揪在水上颈间的手被水上慢慢拿下来,放在腿上。雨打湿了他们的头发,顺着三间的脸颊流下来。
水上不止一次地体会到罪恶感。
“知道多少。”三间忽然问。
水上思索片刻,“在我对你说我喜欢男人之前。”
“所以你才说的吗?”三间问。
水上说:“不是。我最近才想通的。”
“想通了什么?”
水上看着他。三间的校服湿了小半,厚重的绀色压在他单薄的身上,忽然显得很不合身。原本他的头发已经留到肩膀,平常在校他将头发像许多男生一样扎紧在脑后,披散下来带一点不明显的弧度,十分甜美。
并不是没有过。
并不是从来不曾像三间渴望着他一样、渴求地紧抱着他。
直到在他裸圌露的皮肤上留下印痕,被挤压在他与细瘦的骨骼之间,发红、肿圌胀的指痕,在冷却后转为青紫。留在他并不宽阔的脊背上,在他线条精致的颈侧,那些日后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留给他炫耀占有,留给他勉力遮掩。
他虽然不算健壮,但仍比三间高大不少。三间埋在他怀里,甚至填不太满。除非用上四肢纠缠对方,才能贴合在一起。
他恰是如此从背后死死箍着他,三间却只是乖顺地枕在他一只手掌上,放任他来回动作。
年轻光泽的皮肤紧紧绷出仿佛比少女还要纤细的脖颈和腰圌肢,轻声呻圌吟、肢体柔软,披散的中长发散发出未分化的诱圌惑力。
这样怀抱着另一个活物的触感令他十分恍惚,皮肤潮热的温度,三间随着扌圌由圌插不能自禁的小小挣扎,柔顺的屈从,时刻让他联想起一只猫。
一只,百依百顺的雌猫,双眼和嘴唇都湿圌润了,尖叫着,拱起腰、打开身体,沉迷在交女冓之中。
水上被一股背德感轰然击中。
于是说谎对水上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三间亲历的事情不多,但是他猜不出的更少。水上在他面前束手无策。一些事情他必须说,因为这是三间应得的。但也有另外一些事,正是因为三间的缘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坦白。
如果说水上宁愿冒着曝露的危险对三间有问必答,其来源只有他所说的所谓的爱。
雨已经下起来了。他可以带他下山回去了。三间必定会病一场,他甚至可以住在三间家里,和三间舅舅一起照顾他直到康复。自己所拥有的还和以前一样多。
如此,何等的低劣啊。
水上老实答道:
“[喜欢]这件事。”
水上的眼睛很好。他能看见黑夜里的山路,潮汐的涌动,三间的眼泪和雨水一起坠落,却没有溶进去。
只有这一件事我做不到。水上对自己说。三间这时大概会觉得自己不明不白地输了吧。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谁都不知道的。”三间发觉天几乎黑了。便扬起了头,看向别的地方。
水上的心剧烈地惊跳起来。但还没等水上回答,三间自顾自地说:“啊。我也不应该问的。”
“我很抱……”
“闭嘴。”三间喝道
片刻后却又说:“下雨了。水上。”仿佛害怕沉默似的。
水上尝试地说,“还是叫我和正吧。”
“叫お兄ちゃん怎么样?”
水上谨慎地感受着气氛:“我也继续叫你一楼,一楼叫我和正就好了。”
“真贪心啊。”三间说。
天色几乎已经暗了,夜风中三间的表情难以置信地清晰,皮肤的颜色也是娇圌嫩的莹白,几近不合逻辑。
“带我下去吧。和正。”三间说。
水上起身,先下一步,护在三间身后接他回到了山路上。
直到缓坡的公路上才有夜灯。山间夜里黑得厉害,三间系了绳子,紧挨着水上,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却还是不住踩空。
“隐形眼镜掉了。”三间哑哑地说。无论怎样努力也没法在夜雨里看清路。
水上闻言,扶他在台阶上站好,矮下圌身来:“上来。我背你回去。”
三间楞了一下,“没关系吗。”
水上说:“我怕雨越下越大了。趁现在雷还不大。”
大约是能把自己背回去的。三间想。三间只见过一次水上力尽的样子,他的眼睛都已经没有了焦距,还在死命扣着自己的腰和肩膀,直到结束后,整个人撑也撑不住,让所有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嘴里含糊着听不懂的话。
三间其实也看不太清水上的位置,摸索着摸圌到了水上,鬼使神差的便整个人搂住了他。
水上握着腰间纤细得可怜的手腕,回想起了那些算不上好的东西。他掰过三间的手臂绕在自己脖子上,强行将他背了起来。身后人在路上颠簸的微小动作,像猫的爪子,挠在他骨头上。
三间伏在他背上,很久都没有抬头。
有亮光后,水上也不打算把他放下来。他走得不慢,很快就来到了公路上。估摸着已经没有了班车,水上便直接向电车站走去。
“远吗。”三间喏喏地问。
“不到两公里吧。”
水上想了想又说,“三间很轻的。”
“你也不太结实。”三间在他背上说。
水上倒是真觉得不太累,轻声哄着他:“并不是块头越大越结实的。”
下山后,离海岸远了,雨淅淅沥沥的,果真越下越大。风却安稳了下来。水上走过几乎废弃的一片码头仓库,姑且有一些屋檐覆盖在途经之处,建筑的间隔和有些破损的窗户透出码头的灯光,一道一道铺在路上。
越接近市区,三间也越安心。冷静下来后,才开始害怕雷雨时待在悬崖上。
水上忽然侧过头说道:“还有一件事,一楼。”
三间乖巧地应着。
“那天晚上……我骂了你。很难听的话。其实我并不那么觉得。”
“什么?”三间回想着,“你说什么了?[下圌贱]?”
“我错了,一楼。”水上说。
三间其实年龄要比水上还大上一个月,此刻忽然有了作为年长一方的自我意识。
“算了吧。我也不是没有被人这么叫过。”
水上感觉滋味复杂,一时又不知如何对答。
“再过分也没有今天的话过分。和正又是找个了借口啊。”三间说。
水上仍旧无话可说。
电车站接回了书包,购置了雨伞,三间捧着饮料,头快要埋进杯子里。这才又找回一点自身的温度。
“感觉怎么样。”水上问。
“还行。大概要明天才会发烧。”
水上确实非常愧疚,“……我可以道歉吗。”
三间说:“责任我们一人一半吧。”
水上说:“三间舅舅要骂死我了。”
三间说:“他不在。和乐队去冲绳了。”
水上没有料到。
三间握着杯子在长椅上缩成小小一团:“他走了我才敢把你约回家。”
其实并没有。三间想。我之后把头发剪得乱七八糟,还是真夜帮我修齐的。
水上顺势就把他直接带回了水上宅。
三间穿着借用着水上的衣柜的睡衣,喝着水上泡的热果汁,被惠美小姐洗刷干净喂了药塞到水上的床上,一边听着水上挨训。
“你自己肯定是没事的啦!一子呢?真帆该有多心疼啊!”
水上连声道是是是。是是是。
熄灯后三间又可怜兮兮地抱着枕头想要和水上一起睡地铺。
水上表示,好好好,你不要浪,好好好。
“是我认识的人吗?”
夜深人静后,三间忽然问道。
水上望着平静的天花板,窗外的落雨声被隔绝得很远。
“是。”
他说道。
“这是最后的问题了。”三间说。
在电车站,三间问他:“我们这样和情侣还有什么区别呢。”
水上说:“如果我们都知道不是,这就是区别。”
三间:“哈。”
水上对三间说:“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会做到。”
三间说:“比如说?”
“我们能想起来的,从小到大的,任何事。”
“这也是替代品吗?”
“不是。是约定。”
三间问:“比如?”
水上说:“我全部都记得。你说任何一件都行。我们慢慢做完。”
三间沉默了片刻。
日光灯管轰鸣了一下。熄了一根。
“拼完星空的大拼图?”三间问。
“没问题。在我家地下室。”
“坐船出海。”三间接着说。
“近海的话,寒假就可以。”
“连续看一周末漫画。”
“可以。”
“去海治高看女高中生。”
“校服很丑。不过可以。””
三间笑了起来。水上非常可惜这时不能摸圌摸圌他的双马尾。
“把物理考到70。”
水上露出了愤慨的表情:“好,我答应你。”
“一起去东京念大学。”
水上感到惊讶:“我做得到。”
“一生的朋友。”
水上第一时间没有说话。三间以为这令他犹豫了。但水上有礼地转向他,以更加严肃的姿态对他说:“可以。我做得到。”
一束光打了过来,破开夜雨的幕布,来回巡视。水上的人影忽明忽暗。
最后停了下来。电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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